陳舜臣 -- 秘本三国志

書名:秘本三国志
   ( 祕本三國志 )
作者:陳舜臣
譯者:崔學森 ( 簡體版 )
出版:新星出版社
   2010年05月01日

只要有關三國的書,我都會有想看一看的念頭。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這樣的習慣,對三國的興趣從小時候紅白機時的三國志遊戲開始,而後不知不覺地看了些三國的漫畫、書、動畫和戲劇,光榮的三國志系列一代接一代地玩、一代接一代地期待新作,以後就回不了頭了,或者該說是一頭栽進去以後,某天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三國迷。

不過雖然說是跟三國有關的都想看,但多少還是會有所選擇,例如那種教你運用三國人物兵法來賺大錢這類的書我一般不會選擇。
其實就算是別段歷史的書也一樣...我雖然對歷史還算有興趣,但基本上在讀史類書籍時的態度比較古板嚴肅,太多流行辭彙和說話方式的史類書本會讓我感到輕佻隨便,覺得無法接受。

是不是讀歷史的人多少都有這麼一點臭硬的固執?聽到旁人表達錯誤的史觀時就會忍不住糾正,我一位朋友曾多次對著他歷史系的同學說: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你們掛在嘴邊的所謂「史實」還不都是別人寫的?
不對,歷史沒有如此嚴謹,所謂的「史實」是一種公認的共識,是可能性最大的,但如果出現了更大的可能就會被推翻,就像需要化石的出土才能證實理論的考古學與生物學一樣。
如果我在現場,我會這樣回答他,但他從不會這麼對我說,而只有轉述,那是因為他了解我並不是一個斤斤計較史實與傳說的人。

是啊,我並不反對改編,對我來說作品這種東西,我重視的是它傳達的意念和是否精彩,比起朋友所厭惡的端正史觀歷史人來說,我是個觀念鬆散且連歷史人都談不上的歷史迷而已。
但是,我也有我無法妥協的固執,敘述歷史的文字不必太嚴肅,但至少不能太過輕佻,歷史改編的戲劇,總不能明明沒有電燈但是卻滿室光如白晝,這就是我個人的堅持。

最近看了大陸的<新水滸>和<新三國>和<大秦帝國二>,然後又讀了陳舜臣的<祕本三國志>,突然對所謂的歷史與改編有了些感慨啊...
所以我想寫一點感想,不過前三者是電視劇,後者是書本,電視劇的部份留到下一篇吧,這篇感想先針對書本<祕本三國志>。

去年曾讀過陳舜臣寫的<小說十八史略>,這套書也有寫到關於三國的部份,拿來對照這部<祕本三國志>,可以看到兩者史觀重疊的痕跡;像是劉備在還沒遇到諸葛孔明之前只能自己出謀劃策的苦惱、董卓將洛陽長安當成自己私有財物般佔有的貪慾這類的描述,我覺得<祕本三國志>其實就是<小說十八史略>中三國部分的放大與補強
看日本人 ( 但陳舜臣的祖籍在台灣,這點讓我很驚訝 ) 寫中國史是一件...嗯...說是有意思嗎?我覺得與其用「有意思」,毋寧用很特別來形容勉強恰當一些,畢竟跳脫出泱泱中華文化的思考,所以會看到一些不同的史觀與揣測。
除了陳舜臣,我也看過像司馬遼太郎和宮城谷昌光寫的有關中國史的書,就像外國人看我們的史觀覺得很類似、而我們看外國人寫中國史的觀點很新鮮一樣,我也看不出他們對中國的史觀態度,而透過翻譯所呈現出來的文字的感覺也很相似。
日本人寫歷史,跟中國不太一樣的是獨有的細膩,這並不是說中國史觀粗糙還是不仔細,而是中史充滿著很濃厚的大方氣息,記大事、盛事、國事、君事,而且紮根已久的儒家思想也在有意無意中區分忠奸與君子小人。
但是看司馬遼太郎等人寫歷史,無論是寫日本還是中國,卻盡量地不區分忠奸,好的壞的都會寫,而且會試著去揣度在當時的情勢底下舞臺上主角們的想法。

中不中肯或是正不正確有待討論,但這種寫法確實提供了更多可以觀察的層面,歷史是一個多面體,但中國往往喜愛將它兩分,不是黑臉就是白臉,這種兩分方式倒也不是錯的,因為這只是史觀與觀察角度的不同,但我偶爾會覺得看待史事,試著從另一個角度看看是無妨的。我無意稱許像陳舜臣、司馬遼太郎的寫作方式,只是感到這種觀史的態度值得學習。

以這部<祕本三國志>為例吧,像關羽迷戀貂蟬而向曹操請求的事情,這樣的敘述就很少看到有人敢寫,正如作者本人在章節結束時寫的注釋中說到的;關羽在民間是神,所以這類想像與揣度是對神的侵犯...陳舜臣也多次在注釋中,以自己的想法去解釋民間傳說中;曹操殺呂伯奢全家和府中歌伎的事情,都是民間厭惡曹操而把所有壞事往他身上加的結果。
其他像是黃巾殘黨與平陽南匈奴的同盟、烏桓英雄蹋頓為求一族生存而捨生進行的敗戰之役...在那樣的情勢之下,這些站上亂世大舞台的英雄們在想什麼呢?從這些改寫和加上的片段都看得出作者揣度想像的努力用心。

題目叫<祕本三國志>,多少帶有點祕史或是不為人知的聯想,歷史的大發展情況已是無法改變的,但這些改變如何形成?大方向底下藏了多少事情?就如同前面提到的想像揣測一般,陳舜臣也發揮了他對當時局勢觀察的見解與猜測。
這些推測中最大膽的,我覺得非曹操與劉備的密約莫屬。
一輩子跟曹操作對的劉備,顛沛流離四處投靠諸侯棲身,最後在赤壁之戰後奪得荊州與益州後自立,但是<祕本三國志>中劉備與曹操的最對卻是出於兩人的密約;我猜大約是煮酒論英雄時曹操的那句「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讓陳舜臣有了靈感,英雄只有兩人、天下只有一個,曹操的追、劉備的逃事實上是一場兩個英雄將天下當成棋盤對決的遊戲,在這場遊戲中兩人看似敵對、其實保持著曖昧的合作關係。
於是曹操讓劉備在徐州謀反,製造他投奔袁紹的籌碼,劉備為曹操掌握袁紹軍的情報,在白馬津戰場上搞死了顏良文醜。
袁紹垮台以後劉備投靠劉表,不斷地鼓吹向曹操宣戰,這也是為了讓曹操收拾掉劉表。

曹操與劉備心裡想的都是;用這種方式把天下英雄收拾乾淨,然後兩人再對決,當諸葛孔明提出三分天下的大戰略時,劉備心裡並不認同,因為他心裡想的是二分天下,諸葛亮認為劉備當取荊州益州,但劉備卻希望劉表與孫權兩敗俱傷以後自己坐收漁利好奪取他們的領土,進而實行二分天下之策。
這樣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可能嗎?劉備與曹操想的二分天下,事實上就赤壁之戰前的結果看來,明顯的收穫者都是曹操,所以赤壁之戰後兩人的密約也破裂了,雖然沒有面對面談過但都知道不可行,因為曹操的實力遠遠超過二分天下預期的平衡,如果沒有赤壁這樣壓制曹操聲勢發展的戰役,劉備的生存空間只會越來越小,哪有實現天下二分的機會?

說到二分天下,就不能不提提諸葛亮的三分天下,諸葛亮的三分天下是針對當時貧弱的劉備所設計的一套由小變大的戰略,而在<祕本三國志>中,諸葛亮提倡三分是基於連年戰禍,為求和平所以天下必須以鼎足之勢來互相平衡,他認為能夠主宰和平衡的二分天下條件有所欠缺,在劉備還沒三顧茅廬之前,曹操與孫權雖然都有一定實力,但不足以二分,憂心這種情況造成兵禍連結的諸葛孔明,於是構思出三分天下這個戰略。
不過我總覺得這個說法似乎有些牽強,或者說書中的孔明個人主觀意識太強,說不出為什麼條件有所欠缺,也提不出為何三分天下更好的證明,倒成了是為了提倡而提倡的感覺。

孔明在書中也立過幾次密約,像是征討南中孟獲這一段,陳舜臣認為那只是一場戲,是孔明與孟獲合演給兩方陣營的一場經過精心設計的戲,孟獲以反叛過後又心服的形象獲得自治權,孔明為南中爭取到自治也替蜀漢爭取到民心與安定。
不過最令人意外的還是諸葛亮與司馬懿在五丈原立下的密約,司馬懿深懼曹魏朝廷猜忌,所以需要蜀漢進犯國境而有被朝廷徵召至前線領兵抗擊的必要,諸葛孔明也必須不斷出兵進擊來使蜀漢立於不敗境地。
以蜀漢的國力,奪取領土人民或許可以,但要能夠強大到消滅曹魏,諸葛亮心裡也知道太困難,在司馬懿這一方面也一樣,曹魏基本國力雖然勝於蜀漢,但也沒強到能一口吞下,諸葛孔明與司馬仲達所考慮的都不是「贏」,而是「不敗」「不能輸」,所以就此達成了密約的共識。

我認為兩種都很扯,事實上在讀到快結束時,我覺得這本<祕本三國志>或許該改成<密約三國志>,因為太多秘密盟約了,亂世確實有很多爾虞我詐的情況,所以作者或者在揣度後認定任何結果其實都是有意識的人為,所以試圖將所有情況加上許多人力干涉,這種觀點不是不好,但是當它作為貫穿全書的軍事外交政治的主要內容時,看了就覺得有些煩了。
說到這裡,我想起了陳某的火鳳,火鳳也是穿插了很多這種雙方表裡錯綜複雜的勾結,以奇謀暗略作為主題,剛看時覺得很棒,但是當它一再地敘述其謀略之奇時就變成一種疲勞轟炸了。

這極力敘述的有意識主導的歷史過程,正是作者陳舜臣著作這本<祕本三國志>別於其他三國作品的特點,可是,那也是讓我覺得無法接受的近乎濫用。
但是,就像陳某的火鳳是陳某的三國志、陳舜臣的<祕本三國志>也是陳舜臣的三國志,「不論這部書的好壞,在這裡只是想說明,這本三國志故事是由陳舜臣本人創作完成的。」作者如是說,關於這一點,無法否認。

主角是誰?
曹操?
劉備?
孫權?
都不是,主角是這名為「三國」的時代與生活在「三國」這個時代的人們。

看待歷史,尤其是像三國這種已經染上傳奇色彩的時代,其中英雄如史詩般壯闊的一生與亂世中悲歌般的兵燹連結是最吸引人之處,但這個大方向常常使得當代微小卻可能很重要的事物會被忽略。
陳舜臣從五斗米道和太平道等精神層面切入,試著闡述當時道教與佛教是如何地在戰亂年代生根,撫慰亂世中人空虛的痛苦。
所謂的米賊與黃巾賊,其實只是因應這痛苦的反抗,當人民需要宗教來填滿精神上的空洞、當人民相信精神領袖而不願跟隨意見領袖時,就會變成了政府眼中的賊,其道理不過如同水泊梁山官逼民反罷了。
帶頭反政府的永遠都是貧賤小民,但是成就霸業的英雄卻很少是平民出身,在亂世中人民是最底層最容易被忽略的人。
讀史書能看到如「十室九空」「栗貴於金」等伴隨著戰亂之禍而來的形容,但是,那個時代的平民在想什麼,卻少有提及。
陳舜臣<祕本三國志>的可貴,在於他根據史料對當時生活的嘗試旁述,藉由宗教的發展來思考當時民眾的願景;那和什麼英雄壯志無關,而是抱持著什麼樣的生活態度。
如果說曹孫劉三人在政治權力的領域中各得一天下而三分,那麼五斗米道和佛教卻於亂世中透過教徒的傳道交流而逐漸地在中國人的心靈領域中生根;掌握了大部分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或許,那就是陳舜臣最想表達的;國家政權各自之間總不斷上演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局面,但是無論在那個時代的人們追求安定的想法始終不變,如果無法求得政治與生活的安靜,至少希望能夠抑制心靈上的痛苦空虛。

曹魏還是蜀漢;誰正誰逆、誰忠誰奸,那種正統並不是陳舜臣所追求探索的史觀。
人構成的歷史、構成歷史的人;舞台上的演員、戲棚下的觀眾--人,「人,唯其人,一貫追究人」才是陳舜臣想傾力描繪的史觀。

這就是他的歷史小說中一貫堅持的表達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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